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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盖世英雄(短篇已完结)

克拉拉:

神仙写文!!


平行五刀:



• 字数1w2,短篇一发完




• 文身梗解决寿命虐梗




• 抒情向




• 瓶邪ONLY,不拆不逆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




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多年之前在逼近珠峰南麓的川藏线上,一辆越野车侧停在山口。王盟猛地扇了下后视镜中呆滞的脸,单手换了一碟音乐CD。最开始的缓慢读盘后,光驱开始高速旋振,音乐似乎变成了能被直接目击的固态声浪,呼啸不止地涌出车窗。远处吴邪刚翻过一处高耸的土包,在王盟的视线里,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时间倒回五分钟前。王盟刚把手搭在车窗边缘,抽了一口的万宝路摇摇欲坠地夹在指缝里,烟灰在西伯利亚的寒流中娓娓飘落。他已经疲劳驾驶超过四个小时,方向盘随时可以变成一头发疯的狮子,从手中脱缰而出。尼古丁成分无法再支撑他走下去了。在短短一个呼吸间,他随时会陷入昏昏无觉的状态。












“这是你剩下的工资。”吴邪把一只信封递给王盟,“还有这几年的红利,都在里面。”












“不是吧老板。这么大方的?”王盟呆呆地看着那叠钱和一张贴着条的银行卡,“我的讨薪之路就要终结在今天了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吴邪未置一词,他从后排车座把登山包捞过来,放了一只机械表和一本旅游册进去。除了这些东西,背包里基本上空空如也。












王盟看着吴邪收拾完毕,停下所有动作和他对视,才意识到老板有话要说。他静了静,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进入到一部末路狂奔的西部牛仔片,下一秒他们就要飞身蹬上车顶,从裤裆中掏出M16对准山脚疯狂扫射,或者蹲在报废汽车的掩体后分吃一块压缩饼干。












在一切可能存在的场景里,他都和老板站在一起。王盟一如既往地认为,他和后来被吴邪收进麾下的伙计截然不同。这颗榆木脑袋想不明白那些不同之处体现在哪儿,但王盟知道在他与吴邪相逢的年纪,他们还在小古董店里为水电费发愁。当他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时候,他没有一刻把同岁的吴邪真正当作老板。很多年后吴邪还记得王盟应聘那天,他问王盟为什么千里迢迢从乡下来杭州,王盟说,家里都只剩下老人了,他想交几个同龄的朋友。












“你被辞退了。”吴邪淡淡说,根本不给王盟挣扎的机会。












王盟看到他转身打开车门,混合着烤漆和橡胶气味的热浪涌进来,在狭小的车厢内左冲右突。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像甲虫死后腐烂的绿色体液,粘腻得拉丝。王盟脸上一片汗津津,有种溺水般窒息的错觉。












“剩下的路只有我一个人走,车送给你了。老大不小了,别老是玩游戏知道吗?直接回去吧,你在这里,我怕我还会犹豫。” 












他们刚过加油站,被逼停在狭窄的山口。车内空调档开到最大,出风口循环出来的空气凉丝丝的,但也抚慰不了皮肤上被阳光灼痛的红斑。隔着一层隔热膜,高原地区的光线依然如刀枪剑戟般扎眼。王盟看着吴邪跳下车,慢慢向山口处走去。他脚下踩着龟裂的地表,像是走在南极洲碎裂的浮冰上,无依无靠。烟头被扔掉,烟盒啪嗒一声扣紧,王盟感觉到一点油渍融化在自己手心。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拿起吴邪丢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牛皮纸包,入手沉甸甸的。他觉得眼睛有点模糊,可能是中暑后视神经热得发抖,不然怎么看不清楚钞票的编码。












在事情结束的很多年后,王盟仍旧会梦到他开着一辆快要失控的车停在公路边。他想发动汽车追上那个人,可梦里的他却被禁锢在原地,怒吼着捶击方向盘。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唯有浑身发抖地看着那个人走向自己的结局。很多年前在离开墨脱的路上王盟无数次想停车想掉头,但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令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的勇气。












眼泪汹涌地糊住眼角,王盟踩着油门的脚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咆哮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穿行在狭窄的逃生之路上,就像很多年后在瓢泼的阳光下奔跑在无数如出一辙的噩梦中。












吴邪听到了轮胎碾过地面倒行的声音,他翻出护目镜带上,仰起脸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各安天命。”












一只苍鹰从他身前掠过,冲日而起,刹那间展开凌厉如刀的双翼。夕阳在油黑的翎羽上缓缓流淌,仿佛隔岸高举的战火。那巨鹰在高空如得胜的君王般俯瞰人间。在另一个跨度数十年的时间节点上,相似的画面似乎彼此重叠——它曾以一模一样的姿态飞过张起灵的头顶,在终年积雪的腹地。












同一时刻在山路上,一辆越野车飞速拉开与吴邪的直线距离,车载光驱读碟到最后一格。在骤然响起的音乐声中,王盟慢慢擦着眼泪,方向盘支撑了他全部的力量。












那音乐声震耳欲聋,破云直上,似一刃抛高的羽箭,拉起尖锐的啸声刺入青空。与此同时吴邪背包内的机械表悄然归零,紧接着秒针开始匀速旋转,最后的猎捕开始了。












吴邪掏出手机来了一张自拍,摄像孔高速开合之间,光线的坠落延缓至几乎暂停,犹如天地间悬挂的丝线缠绕在他纤长的眼睫上,瞬间就是永恒。他把手机又扔回背包,轻轻哼起一首在数公里外越野车内同步播放,却无人能懂的歌。他已经有些疲怠了,所以放纵着自己的小动作。但他不敢停下,因为那个不正常的时钟里,分针只咔哒推进了一格。












沙沙的歌声飘在高天之上,从云端向下四处辐射。在漫长的存储时光过后,它终于找到了中转站,开始向地面俯冲。那声音穿透数年时光,融合了无数人的眼神和口型,它降落的时刻势不可挡,有如风暴中心滔天的巨浪。流离播越的十年间,吴邪曾经无数次听到这首歌,以至于作为自己出场的BGM。那首歌是吴邪在计划开始之前送给自己的,他曾经透过这首歌看到无数人的背影。












吴邪微微睁开双眼,墨脱烧灼的阳光似乎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已经过去了一些年头,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翻来覆去地梦到那一天。刚清醒时视线模糊不清,但他听清楚了耳边那首歌的歌词。还有无边无际的落雨声,是瀑布的水腾空打在屋檐上,像雨帘一样笔直地淌下来。计划结束的第N个年头,在福建龙岩雨村,那首歌又响了起来。故事讲述的时间节点,就从这里开始。












“莫贪子失先。”一个声音在不远处说,“一个心神不宁,基本战术全都忘到脑后去了。不是我说你,这一着算破戒了。”












是胖子的声音。意识渐渐回归,却仿佛一团棉絮漂浮在胸腔内,携带着难以纾解的苦痛。吴邪发现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犹如被抽筋剥骨,毫无力气可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那首歌的音量被放到最大,十分聒噪。吴邪努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耳朵堵上。












一只手轻柔地按住他眼睛上的纱布。












原来是有一层白纱布,吴邪心安了一些,但还是觉得眼睛不舒服。












“别动。”












这句话说得极快,却仍能听出来是张起灵的声音。吴邪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在这种无法判断的情境下,他习惯听从张起灵的安排。












纱布上按压的手指退开了,吴邪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温柔地握了一下。力道一如既往的强硬,精准又微妙,控制在一个死死捏住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疼痛的程度。手掌有些过于干燥,有几道细小的粗糙的裂口,带着餐风露宿的甘苦。












吴邪无声地笑笑。












“天真醒了?”胖子听到声音后反应极快,马上扔掉象棋走过来看。他瞅了眼张起灵:“小哥,什么时候开始?”












“我还没死呢。”吴邪微微蜷起手指,这句话说的气若游丝,“张家就又找小哥出山了?”












“哎呀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胖子给张起灵打了个手势,得到肯定的眼神答复,立刻走到一边做准备。吴邪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东西,只听见胖子漫不经心地说:“瓶仔冤枉啊,人家只是带你一起住了住水下龙宫,就被编排成陪张家那几个孙子下地,真委屈。”












“什么水下龙宫?”吴邪渐渐起了疑心。












“就村口东行三里地那活水潭子,前几天小哥钓鱼去的地方。”胖子说翻出来一个木匣子,打开后里面藏着一套老旧的青铜制品。壁面刻着青面獠牙的五鬼造型,看上去颇像铃铛。












吴邪渐渐冒出冷汗,他的身体已经残败,被切断的感知像海潮一样一波波地上涨。脑袋里仿佛有人拿神经束弹琵琶玩,突突的疼痛。没有甲胄可以抵御这种反复覆盖的痛苦,肺叶像被极细的铁丝勒紧,里面有一块生锈的铁片反复摩擦。在这样的极端疼痛下,吴邪剧烈地喘息着:“我不是死了么?” 












紧接着下颚一酸,嘴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胖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别说死不死了,咱小哥不爱听。”吴邪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音,控制不住地想蜷缩成一团。












“笔。”张起灵迅速将六角铜铃叼在嘴里。他接过胖子递过来的造型奇特的笔,按了按吴邪左胸上方的皮肤。那边胖子已经找出特质的耳塞堵住耳朵,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奇长二指点在吴邪额头,轻轻一推。












几乎是瞬间晕眩感劈面而来,吴邪感受到了全方位的失重。那一刻他以为身后不是坚硬的背板,而是漫无边际的空气。随即他感到自己仰面砸在水中,落水的刹那阻力迅速增大,眼前的一切像被慢放的长镜头,被水波扭曲着。吐出的气泡反射出所有光怪陆离的角落。急速下沉中,只能瞄到头顶逐渐远离的、一溜微渺的白。这是雨村东面的潭水么,还是巴丹吉林的海子?












云山雾罩里,隐藏着无数故人的眼神。












睡吧。他听到张起灵说。












我来了。有一个声音在说。吴邪闭上眼睛,十年里他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












梦境里水流像丝帛般裂开,在高温中化为泡沫,浮动上升,最终噗的一声破碎,变成湿热的气流。吴邪的胸腔剧烈起伏,他拼命向前冲,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他披着一身湿淋淋的外套,在看不到黎明的天幕下疾奔。












吴邪握了握拳,被掌中冰凉的物体硌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急忙看去。那是一把钥匙,一把可以转动着指引方向的钥匙。












是二零一五年。他心说。












他浑身赤裸,毫无防备,像一个初生稚子一般行走在长白山顶,云顶天宫。越向下走,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内心蔓延出无法抑制的悲凉。












“汪藏海记,顺铁链而下,见青铜巨门立于山底沉岩,内有石人万千,石胎孕育,脐带入石,无情无欲,算筹以计,累恒河沙数,不尽不绝。”












昏迷中的吴邪吐了一口血,张起灵立刻翻转手中的铃铛。丝线牵制下这套青铜铃互相约束,发挥出截然不同的效果。另一只手仍以极其精细的力道勾线,稳稳掌控每一处走向。张起灵的文身慢慢烧起来,前胸的麒麟劈风斩浪,吞天灭地,远远看去几如泼墨一般。












胖子在一边不停地给他递送工具,张起灵动作很快。其实不必进行得这么迅速,他完全是为了避免吴邪皮下渗血。每描一道线就要换工具重扫一遍,动作快得眼花缭乱。胖子一身肥膘此时行动起来也非常灵活,差不多能跟得上张起灵的动作。两个人配合起来有如双煞,十分凶残。












“小吴不会梦见你了吧?这么大反应。”胖子比了个口型。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在根据吴邪的反应调整青铜母铃的晃动频率。张家对族长的特殊训练能够使他对铃铛的幻境窥知一二,他隐约知道吴邪遇到了什么,有一团渺渺茫茫的迷雾,一个个站着或坐着的影子。












该是什么该是什么?吴邪头痛欲裂。上次他在青铜门前梦见石头人后黑瞎子骤然现身,而这次他没有看到黑瞎子。他选择主动走近那些石头人,但是石头人的幻象渐渐消散,只剩下一个年少的张起灵,背对着他。吴邪忽然冷静下来,向他走去。












多年前在鹅毛大雪中,少年张起灵点起一盏快要干枯的油灯,听雪落的声音。












鹤发老人和他牵衣对坐,老人身体还算康健,但已有些力不从心。他可以想象自己死后世界会翻覆变化到何种境地,还活着的人要面对巨大的痛苦。老人看着面前的孩子,他总觉得这个孩子的未来难以想象。那是无穷无尽的黑夜,无法卸落的背负,直到永恒的痛苦,没有人可以改变。












“从根源上腐烂了,瓦解只是时间的问题。”老人说。












对于一个已经走到尽头的世界来说,张起灵不是救世主,是最后一个责任人,一个末日来临时的殉道者。












他到来时,他的王国已经颓圮了,他的子民四处离散,公正与大义只有他一肩担。他会死在漫长的落雪日,而后以张起灵的身份重回人间。他死去的时候曾经的一切被一起埋葬,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知道他曾经爱过或者恨过什么人。在此后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中,人们与他浮光掠影地相逢,转瞬即逝地挥别,甚至没有人替他痛一痛。












“迟早的事。”老人重复了一遍,“有所动摇的话,现在是你离开的最后机会。”












木案老旧,浮着薄薄一层灰尘,油灯压在上面。无边的寂静中,灯影轻微摇晃。老人叹了口气,意识到他不会等到孩子的回答。












门被推开,少年张起灵走出庙宇,走下回廊,门页在他背后慢慢合拢。他踩上楼梯第一块木板的时候,外面的张家人已经摇响了铃铛。












少年张起灵缓缓走过雪地,自然垂落的衣角被走动的微风带起又落下。天际还没完全翻亮,移动中的影子摇晃着,在地面投射出狭长的痕迹。张起灵喝下一碗红酒一般的液体,单手一撑翻入棺材,他在躺下前眼神与正前方的吴邪有一瞬交汇,但吴邪知道,他看不到。












“起灵了——”打起白旗的张家人拖长了声音喊。












麒麟棺被四平八稳地抬了起来,几乎没有一丝晃动,吴邪看到逼近的棺材下意识后退一步。张家人动作很快,在雪地行走恍若飞鸿,麒麟棺将吴邪透体而过。那一瞬间棺木的温度似乎上涨了零点一度,似乎没有。吴邪的手指张开穿梭在麒麟棺的木板中,像是劈波斩浪。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想紧紧握住什么东西,但他十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寸棺木脱离重叠的瞬刹,身体如遭重击。吴邪用尽全力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张家人和白旗幡,只有面前崖壁上巍峨的庙宇,嵌入山体的巨大石像,一个压一个静静扑向他的头顶。












吴邪呆呆地,仰躺进雪地里,忽然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意识像被铅锤拖坠,一路下跌,他猛地吸了口气,清醒过来。还是在雨意空疏的雨村,村寨的藩篱抵挡不住热风,湿热的空气穿堂而过。眼前纱布已经被揭开,朦胧中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中。












张起灵的鬓角微微汗湿,他靠得很近,不知道在吴邪胸膛上画着什么东西。令人窒息的疼痛没有得到缓解,吴邪忍着痛喃喃说出那个名字:“张……”












张起灵动作顿了一下,如果吴邪现在能看到他的表情,会发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忽然起了变化。他什么都没有说,用空余的手摸了摸吴邪的发尾,发现都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吴邪会在这个过程中醒过来,但没意料到会醒这么早。“再睡一会儿。”他说。












“张……我替你记住了。棺材……别……” 痛得仿佛已经是神志不清时的呓语。












胖子看到他口型,顺手给张起灵递了个东西,说:“忍忍吧天真,你不想睡棺材我也没辙儿啊。不过你看呢,这棺材是小哥当年搞那什么族长仪式的时候用的,里面还有什么什么花。小哥小半辈子就对你这么花心思了,意思意思,感激一下。”












“藏海花。”张起灵说。












麒麟棺内铺的全部是藏海花,异常绵密柔软,几乎把吴邪整个淹没了。棺材和藏海花一同从墨脱寄过来,走的空运,张海客直接调用私人飞机,批下航线就上路了。他和小张哥一起连夜把两件东西送到了雨村。当时吴邪一直处于昏厥状态,他的病已经被现代医学判了死刑,他本人表面上也是得过且过的态度,但是张海客知道族长一直在偷偷给他想办法。从一五年出青铜门并归隐雨村后,张起灵明显注意到吴邪身体状况的异常。张海客在和小张哥搭上线后,他得到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譬如小张哥被族长指派去东北张家找当年归入祖坟的麒麟棺,还有采摘雪山腹地的藏海花。












这些手段不是救人的唯一办法,所以张起灵等人后来去了雷城。黄金馆液为吴邪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麒麟棺和藏海花被一同送来。那天雨村空降了一大批人,小张哥把他们制止在大门前,一个人冲入庭院,左转上楼进房间。张起灵跪在榻前,怀里抱着神智昏聩的吴邪,奇长二指来回揉着穴位,但从吴邪鼻子和嘴唇中溢出来的血丝已经止不住了。胖子站在门口不停地打电话,手机热得要爆炸,他好像是在跟人交涉要找什么东西。












小张哥一进去就注意到两人视线落到自己身上,那边胖子电话没讲完,避开他走到一边。张起灵一句话都没让他说,直接示意他把麒麟棺和藏海花抬进来。












麒麟棺几息之间被抬进大门,人群悄无声息地退下,张起灵把吴邪抱入棺中。在藏海花药性的作用下,吴邪会渐渐进入假死状态,身体维持在一个微妙的,介于生死之间的平衡点。血总算是止住了。












张起灵撑在棺木旁垂头看了很久,如果吴邪还醒着,说不定又会奇怪自己身后有什么怪物。雨村空气湿漉漉的,麒麟棺内壁慢慢结起薄薄一层水珠,张起灵拿袖子擦去,刚擦完水珠又结上一层,他再慢慢地擦去。这样看不到尽头的循环往复着,久到时间都回环打了个结,圆满苍白。似乎张起灵就在一个偏远的老宅里化为石头人,任由穿堂风呼啸而过,他看着棺材内不再老去也没有生息的吴邪,听过了千年的雨声。












胖子挂了电话,语速极快:“地形图对上了,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个寨子下面。”












张起灵点头,胖子立刻走出去示意所有人做好准备。小张哥还是不敢说话,他把自己的挎包背上,在一边看了族长一眼,双手按上麒麟棺盖,犹豫着要不要把棺木盖上。












张起灵一动不动,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小张哥心想赶紧办完这茬子事,手上动作立即加快,他正想着,推动的速度瞬间归零,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就停下来。他猛地抬头去看,只见族长一只手死死卡在棺盖前,暂停了他的动作。












张起灵剧烈呼吸着,慢慢转过脸,死盯着小张哥。他的表情明明古井无波般平静,眼睛却像是走投无路的凶徒。小张哥被那凶猛的眼神惊惧,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他明明生活得还不错,却仿佛已经一无所有了,那双眼睛暴露出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不甘。












张起灵内心一片空白,他只看到棺盖投下的阴影逼近了吴邪的下巴,再前进一丝就会盖上脸。他闭上眼,头痛欲裂。












那边胖子打完电话回来了,立刻上前拦住他:“小哥!小哥你冷静点,你听我的,吴邪没那么容易死。现在时间耽搁不得,我们得赶紧出发!”












无知无觉中,张起灵颓然松开手。












“走。”他听到自己说。












藏海花能暂停生理状态,但仍需要一个低温环境储藏躯体。张起灵选择了渔村东面的积水潭,一面是瀑布,一面是陡峭的悬崖。他拒绝了任何人的援助,一个人沉默地把麒麟棺背在身上,潜入水中。












深潭的水粼粼流动,一切仿佛回到了深水龙王庙。那时吴邪和他手牵手看流光溢彩的龙宫,犹如在半空漂浮。张起灵和棺材并排躺在水底,他的脑袋很少有“想”这个模式。搅动的水流变化成一种陌生的情绪吞没了他。他看到缓慢浮动的树影,随风经行的枯叶,五彩斑斓的鱼群从繁茂枝叶间飞进飞出。在远离地表的潭底,这里孤独得就像是一个荒无人烟的星球。












张起灵出水后让胖子留下来,守在水潭边照看。他和小张哥等人移日卜夜进入南海国地下水系统,寻找救命的方法。在近乎自虐的疯狂搜寻之后,张起灵找到了一支银钩虿尾笔,和一碟苗寨蛊虫研磨成的粉末。另外一边被派去东北的人马拿到了全套六角铜铃。












在这种近乎万全的准备下,张起灵没有立刻开始行动,他沉在水潭底和麒麟棺里的吴邪待了一晚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一晚过后,张起灵把棺材捞了出来,薰起藏香,挂好青铜铃,开始了最后一搏。












“张……”吴邪声音细不可闻,他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你要自己记住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说你的名字……”












张起灵低头看着他,吴邪的额发有些汗湿,眉心紧皱,纤长的眼睫颤抖着上下纠缠。他看不清张起灵的脸,手指用尽全力微微勾了一下,瞬间被张起灵捞住了。张起灵握着那只手,低声答应。












吴邪吐了口气,疼痛再次占据他的神智。张起灵握了握那只手,晃动青铜铃。












这次没有下坠感,吴邪感受到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他睁开眼看到山区风景。












小喇嘛掉头告诉他:“客人,前面塌方太严重,我们在天黑之前赶不到要去的地方了。”他有些害怕这个男人的眼神。第一次在喇嘛庙见到这个男人时,他还没有这么瘦削,还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对象。不像现在看着就像一节剧烈燃烧的枯木,几乎马上就会倒下。












“没关系。”吴邪淡淡说,“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












这个时间段的吴邪是最难被人理解的,他拥有上千年的记忆,血脉中燃烧着热火,却又心如枯木。他像一个燃尽时迸发的火星,躯体的生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挥霍一空。在这片生死场中他明明可以作为超然的神灵,但他选择置身泥潭,等待着被杀死。












这种状态太过疯魔,就连很多年后吴邪午夜梦回,依然觉得自己身处在计划之中。即便那时候他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结局,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小喇嘛没有再说话,走在前面安静带路。吴邪抬头看了看太阳升起的高度,掏出机械表开始调时间。












同一时间的霍家老宅,高堂悬挂的钟摆走完一个半弧线,分针前进一格。堂前斜阳含风,衰草连天,看上去已经许久无人入境。窗格投进的狭长光柱中,灰尘漫漫漂浮。那束光扫在案台上,泛黄的纸页和灰尘一起娓娓飘落。












纸页落下的瞬间,它的背后露出孤狼般的眼神。光明同时出现,千里奔行的火车冲出了隧道。黑衣人霎时间看清纸条上的字,甩出蝴蝶刀将纸条切碎。他身后的人开始检查密闭车厢,无数个秒针嘀嗒过去了,气氛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同样的慌乱也出现在古潼京,各方势力逐渐聚集在这里,古潼京变成了巨型狩猎场。晚间气温骤降,一轮超级圆月压迫在地平线上,徘徊不散的风声仿佛穷追不舍的死神之镰。












那一丝来自沙海的风在高天上漫漫漂浮,终于抵达数千公里外的墨脱,那有一个人骑在骆驼上,他的藏袍被微风轻柔地掀起一角,然后坠落。












如果此时以三千米每秒的速度绕地球飞行的同步卫星将摄像机镜头对准大陆板块,它会拍下一道修狭的刀印。从墨脱、北京、古潼京至长白山脉连成锋利的一线,刀势稳健,划破久病无医的囊肿,放出黑红的血脓。如果以颜色来标记局部战况,那么全地图上杭州飘红、墨脱飘红、北京赤红、古潼京赤红,远远看去极其惨烈,但这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挑起来的战火。很多年后有人探寻这一段故事,在流言的渲染下将它逐渐神话。有人说吴小佛爷执掌鬼玺,从地底唤出三千阴兵;有人说四九城那胖子罔顾人命,一出手就背上几百条血债;有人说解家掌门千金豪掷后浑水摸鱼,导致业界经济崩盘。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计划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心里藏着云悲海思的人而已。












在这条全面飘红的长线末端,是一切计划的起源,喜马拉雅雪原。在无边无际的版图中央,卫星的摄像孔会捕捉到一个缓慢移动的小点。












随着回传图片一倍尺度、二倍尺度的放大,可以看到记录机器无意识拍下这个人缓缓经行在大地的正中,他身侧躺着一条巨大的天堑,延伸到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天际线。这个人的眼神有一种凶狠的坚定,仿佛躯壳内所有的火种都在眼睫后熊熊燃烧。他已经很疲怠了,漫长的痛苦几乎熬尽了这个年轻人所有的生机,但他还是跌跌撞撞,以不可屈服的姿态一路向前。山地靴底的碎尘掉落在花蕊上,那花瓣和他一样摇摇欲坠。












吴邪再次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是空白的,从反扑开始到如今的几个小时之内没有任何短信接入。他闭上眼压抑了内心的焦躁,再睁眼时,遥远的喇嘛庙的飞檐挑破雪线冲入视野。












到达喇嘛庙已经是夜晚,慢慢转圜的星幕下,无数凶徒驱车奔往这个地点。吴邪的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心脏迟缓地跳动着。他觉得疲于呼吸,但他强撑着站起身,因为不能停下。












吴邪进入自己的房间,床底有一些装备,但他什么都没拿。他爬上房梁找出离开时藏起来的酒,喝了一口,然后翻出窗户。他在心里计数,背包中的机械表也开始发挥最后的作用,紧接着喉咙一凉。












面前画面一瞬清晰,一瞬模糊。吴邪冷冷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仰面从悬崖边翻坠而下。












他的后脑勺不由自主向后仰去,磕到了坚硬如铁的东西。吴邪立刻回头去看,身后是一辆小金杯车。几乎是瞬间吴邪意识到自己来到哪里,他握着车门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扑面袭来的酸涩要把他淹没。












他闭上眼冷静了一下,锁上小金杯,然后转身,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年轻人提步走来。在早春微凉的空气中,三叔楼下的巷道中段,两个人劈面相逢。












在这条巷道的巷口,是另一番扰攘的人间街景。有破敝的早餐铺和陈旧褪色的雨帘,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盘碟上升腾着雾气。那一瞬间的画面看上去平淡无奇,日后想起时像回看一个老旧的默片,让人觉得是所有故事和情愫的开端。当很多年后他们置身谜题的中心,在千万年的阴谋里回忆起曾经有过一刻真心,在无声的黑白幕布前心跳如雷。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吴邪心想。












他注视着张起灵慢慢走近,点起一支烟,想想又丢在地上,看着它一点点熄灭。再抬头时,周围的景色瞬息变化。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头顶是绿云浓密的巨大冠盖。身体像阳光下被曝晒的虫豸一般缩水变小,似乎回到了六七岁的年纪。












闷热的、毫无气流涌动的天气,是记忆里标准的炎炎夏日。金线一般垂挂在天地间的光线刺痛得人睁不开眼。头顶一片蔓延的绿色连接天际,凤凰木的树冠如一片烟尘袅袅升起。












这一切太熟悉了,多少次午夜梦回吴邪都会梦到自己被三叔捆在树下。那时候猛兽都在暗处窥伺,他的生活还维持着表面平静。在波涛暗涌的水面之上,他和普通七岁小男孩一样做着调皮捣蛋的坏事。












小吴邪抿了抿嘴,感觉到喉咙的干渴。太阳正当头顶,眼睛被蒸笼般的天气蒙出幻影。吴三省刚出发不到一个小时,等他回来时吴邪应该已经中暑倒下了。












小吴邪碾动脚下锋利的碎石子,妄想勾起来一个。他颠来倒去折腾许久,却始终徒劳无功。蝉鸣没有停下过一秒,他喘了口气,觉得有些发烫。来个人吧。他在心里祈祷。然后远处忽然走来一个年轻人。












是幻觉也无所谓。小吴邪定定看着那个人逼近自己面前,露出刘海下的一张脸,他忽然有些吃惊。少年张起灵掌心转着一把短弧刀,瞬间将绳子齐齐切断。他和吴邪对视,目光移动落在裸露的皮肤上,仿佛烧灼起一道刻痕。












“来晚了。”他轻轻把小吴邪抱起来。












凝滞许久的风终于一丝丝地开始转动,小吴邪茫然趴在他的肩膀上,搂着少年张起灵的脖颈。他微微阖起眼睛,感受着走路牵起的一点单薄的风。












“张……”张起灵说,“我的名字。”












“我叫吴邪。”小吴邪说,“你以后……”还能说什么呢,吴邪茫然地想。他终于忍不住地把头埋在张起灵的肩窝里。随之而来的是时隔经年的,澎湃如潮的委屈。也许是塑封在成年吴邪躯体中柔弱的小孩苏醒了。他这一生从二十多岁开始流离颠顿,最疯魔时像中世纪的吸血鬼渴血一样渴望着谜底。他曾经在普通人的城市淹留了很多年,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有如笼鸟池鱼,无所事事,直到与一个名叫张起灵的年轻人相逢。后来他在命运中不甘困惑甚至绝望,于是他选择穿戴甲胄,在所有人都走到败阵时咆哮着露出齿牙,一个人拉起孤独的战旗,在风中熊熊燃烧着死亡与醒来。












那时候没有人看到他坚硬的躯壳下藏着一个怯弱如雏鸟的小孩,只有张起灵设下一个局,把他的防备一层一层剥开。












张起灵停下脚步,按住吴邪的后颈,把他死死抱在怀里。高天上,流云万里。












公元一九XX年,少年的吴邪与少年的张起灵在巨冠凤凰木下相逢。












吴邪抹了抹脸,还想抬头和少年张起灵说说话,却发现眼前一切烟消云散。他忽然抬起头,看到穿着蓝色连帽衫的男人从他身侧经过。












所有悲恻的事情还没有来到眼前,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相逢。在匆匆的遭遇中两人甚至没有交换过一个眼神,呼出的白雾里彼此的脸略闪即灭。












公元二零零三年,张家最后一任族长和世界上唯一能拯救张家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这时吴三省已经从窗户探头出来,大声地喊着什么。吴邪微微眯了眯眼睛,几步冲上前去,失重感再次迎面而来,他落入一张柔软的巨网。坠入时沉重的冲力催动了网下密密麻麻的青铜铃,绵密的声响连成一片,却没有对吴邪造成丝毫干扰。












血淋淋的手颤抖着握紧张起灵留下的信物,吴邪按住喉咙笑了笑,疼痛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张起灵曾经布下的猎网成为他最后的逃生通道。这张巨网像当年把吴邪从雪堆中拽出来的手一般,不容置疑地预留他的性命。












最后的时刻。吴邪心说。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去。












公元二零一三年,吴邪的推演在时间的发酵下成为神话,而风暴中心的他,生死未卜。












那首歌在十年间像一个被隐没的BGM,此时又喧喧唱起。循环降落的音阶有如一只巨鹰排空而至,流云迅疾淌过大地,日月交替飞驰。吴邪伫立在藏海花田中,在遥远的正前方张起灵转过身,两人如岳峙渊渟。吴邪心跳越来越紧,疾奔下山,冲进雪地,与无声肃立的山峦擦肩而过。张起灵抛开黑金古刀,在头顶迤逦而去的银河下向他伸出手来。












那歌声苍凉高漠,声震寰宇——




“When I go outside I feel the sunlights.




Could it be too late for me to come back down?”












熟悉的歌声唱到最后一句,与此同时张起灵完成最后一笔。












幻象与现实重合,吴邪扑入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小天地,在温柔的搂抱中缓缓苏醒。












不知道胖子溜到哪儿去了,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吴邪血脉偾张,虚弱地收紧这个拥抱,那一瞬间心跳如三千战鼓雷响,仿佛从做了百年的大梦中昏然醒来。恍惚间他会以为自己还在凤凰木下,在三叔楼下,在云顶天宫,在沙海,在青铜门前。












但在所有的幻象中,他都再次归来。而另一个人也以同样的姿态和他重逢。












手机铃声还在继续:“Could it be too late for me to come back down?




When I see your face I know it’s alright.”












“在我身上画了什么?”吴邪问。












“文身。”张起灵说,“张家的文身,可以让人长寿。”他摸了摸吴邪的头发。












吴邪没有说话,被张起灵按在怀里抱着喝了一杯水,这才慢慢觉得从幻境中缓过气来。












“麒麟纹身是他妈的好东西。你一只,我一只。”胖子洗完手从两人背后经过,哎了一声,“是般配的一对。”












吴邪笑了笑,正准备从麒麟棺中出来,余光一瞥,看到吴二白坐在案几旁玩着象棋,背后站着贰京。吴邪顿时脑壳一涨,喘了口气靠在张起灵身上,小声说小哥稳住我要晕了,说着两手一松。张起灵面不改色地把吴邪抱了起来。












吴二白脸色不太好看,颇有话想讲的样子。但他忍了忍,只是冷着脸对张起灵说:“就算文了张家文身,他也不能改姓张。”












张起灵没有说话,绕过蓄力失败的吴二百,把吴邪一路送到卧室的床上。












“每次这首歌响起来的时候……”吴邪听到外面胖子在收拾残局,手机铃被掐断,沉闷的挪动声此起彼伏,“我都觉得自己快死了。但每一次我都能奇迹般地活下来。”












吴邪冥冥之中觉得它是自己对人间的一句承诺,但他蒙着面想了想,又说:“其实侥幸都有缘由,我不是被奇迹选中,而是……”












他看着张起灵,张起灵也定定地看着他。












“你保护了我这么多次,我也想成为你的盖世英雄。”他慢慢地说。












张起灵看到他喉咙上的伤疤,再次按住他的后颈,死死抱在怀里。












“你是。”
























-THE END-








*为茨维塔耶娃著








BGM:Come Back Down - Medi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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